狗命

　盧家波
　以前去外婆家的路要經(jīng)過一戶特殊人家：獨屋，墻用苦竹編成，上糊麥糠和成的黃泥，有很多苦竹朽了，折了，留下一溜大窟窿，供狗或野狐、斑鳩們旁若無人地自由進出。我也曾從墻洞拱進去過，四壁空落，一張竹連床上堆著一堆亂糟糟的稻草，屋梁上掛了一長串野獸腿和大塊的獸肉。胳膊粗的圓木棍用葛藤連在一起做成了門，門上很幽默地掛著一把碩大的古舊銅鎖。我知道主人姓楊，叫楊大腳板。
　楊大腳板以打獵為生，他從小就打了赤腳攀坡越嶺，少了鞋禁錮的腳便無法無天地大了起來。曾傳聞他冬天下大雪打赤腳攆麂子，凍凌了的葛藤一腳踏上去，脆生生地斷了。楊大腳憑一桿槍吃飯，狗便是得力幫手，故愛狗如命，喂有七八條大狗，公狗一律呼之為兒，母狗呼之為女兒，并取了"四眼""烏嘴"的名字。記得一次路過，狗狂吠，我踢了一條狗一腳，狗慘叫一聲，楊大腳板像彈子一樣彈了出來--第一次見到他，卻是一個干癟癟的、六七十歲的小老頭，赤著腳，腳大且寬，上蒙一層鎧甲似的黑殼--罵我們道："要踢壞我的狗，我把你們牽過來當(dāng)兒子，給我攆仗。"他與狗同吃同住，在山上挖了山藥，和大砣的獸肉煮了，捧一只木海碗，自己嘴里塞一砣，給狗們一砣。他也喝酒，喝得醉了，便蹴在場壩里，長久地凝視著遠(yuǎn)處的天空，狗兒狗女圍作一圈守在身旁，他呆呆地守望一個傍晚，吐了，狗們忙著搶吃，他忽然失神，狠狠地踢狗，罵："狗日的狗兒??！"眼里竟無端地涌出黃濁的淚。
　楊大腳板只要一端上槍，就精神抖擻，從這道山梁奔向那道山梁，健步如飛。打了獵物，開膛破肚，必先把肝肺什么賞給狗們先嘗為快，他孤身一人，又獨居茅屋，與狗為伴，不與人來往，仿佛也成了一條狗，奔走在山林野莽之間，嗅索食物的氣息。
　其實，楊大腳板是有一個兒子的，那是他年青時與一個寡婦偷情的果子，寡婦生下兒子撒手去了，他拉扯兒子長到十六七歲后，兒子再也無法忍受這種狗似的生活，離他而去到了一個小縣城，據(jù)說娶妻生子做上了生意，卻從沒有回來過。楊大腳板似乎也沒指望過真正的兒子會給他養(yǎng)老送終，只是終日與一群狗兒狗女們打得火熱。
　楊大腳板是在一個冬天里死去的。別人無法知道，在生命離開他軀殼的那一刻鐘，他那群狗兒狗女是否圍在床前，或者他想起自己真正的兒子，這些都是不得而知。但我知道的是，他那七條愛之如命的狗兒狗女們，在斷了煮熟的獸肉之后，把他那可憐的瘦骨嶙峋的排骨啃得更加慘不忍睹，然后真正成了喪家之犬，作鳥獸散，有的浪跡，有的又投靠了新主子。等人們發(fā)現(xiàn)楊大腳板時，他已不成人形，亦不知離去多久。好心的人也就在他屋當(dāng)中挖了個坑，把他推了進去，掩了，放一把火焚了業(yè)已破敗不堪的草屋。
　那年過年，下了大雪，雪把大地掩蓋得很干凈。我路過楊大腳板原來的屋前，發(fā)現(xiàn)有一支紅綠的招魂幡插在雪地上，像一朵盛開的花般耀目，還有一堆黑黑的紙灰，像楊大腳板腳上那層鎧甲似的黑殼，晃眼地叭在潔白的雪地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