子貞先生

　　盧家波
　尖削的光頭，頎瘦似竹桿的高身材，身著舊時讀書人的長布衫，十指又長又尖，里面塞著污黑的油垢，這就是我記憶中的子貞先生。
　子貞先生復(fù)姓歐陽，是當(dāng)時村子里讀書最多的人。會搖頭晃腦地背《四書》《五經(jīng)》，講"人之初，性本善"（那時我們聽來好像是"繩子粗，奔不斷"），還喜歡閉了眼，咿咿呀呀地唱《張飛賣馬》的古戲。子貞先生先前攻讀詩書，以求仕途，但屢試不中。解放后，退居鄉(xiāng)里，手不能握鋤，肩不能挑擔(dān)，有人也曾勸他下地干活，他大怒，曰："萬般皆下品，唯有讀書高，我乃一介讀書之人，豈能如牛馬一般。"從此，不知是村里人尊重他還是嘲笑他，便叫他子貞先生了。
　子貞先生不下地干活，他常常搬了那把不知有多大年歲的太師椅，脫了鞋，雙腿一盤，叼了墜著玉石的煙袋，進入到他自己的境界中去了。逢著農(nóng)閑，他的太師椅旁便會擠滿人，聽他擺龍門陣，他的故事都是關(guān)于村子的，一棵樹，一灣水，在他的嘴里都演化成了美妙的傳說。講得有根有據(jù)，不像是編的，但又不是書上寫的。他家窮，時常斷口糧，他有時餓得慌了，便轉(zhuǎn)到富裕人家講故事，一直講到別人把飯端上了飯桌，他卻站起身要走，非要人家拉著坐下方肯動筷。子貞先生寫一手漂亮的毛筆字，村里每戶人家中堂上都有他手書的"天地君親師位"的牌位，過年或紅白喜事的對聯(lián)，都求他寫。請他并不難，但也有講究。須提前幾天登門相請，到時候，備下酒菜，再請。菜不必多，但酒卻要多而好。他喝得興起，喝一聲："筆墨伺候"，提筆一揮而就。
　農(nóng)民一年到頭都有忙不完的活，哪有那么多閑心去聽他拍古今，只有我們這些不曾上學(xué)的孩子做他的忠實聽眾，他很喜愛我們，除了講故事，還教我們習(xí)毛筆字，那時我們對他的毛筆字佩服得五體投地，曾請他寫過一幅字給我，掛起來照樣子練，長大了好成書法家。他欣然應(yīng)諾，第二天便給我拿來了。字寫在紙殼上的，繁體字，并指給我念認："難得糊涂"。我似懂非懂，貼在堂屋墻上，終日照葫蘆畫瓢，以至滿堂屋都畫上了這四個不像樣子的字，引起大人不滿，竟給撕了。我向子貞先生哭訴，他卻哈哈大笑，說等我自己長大了，寫一幅更好的。他還教我們相面，但無非是一些"天庭飽滿、地角方圓"之類的套話。他就說過我有福相，是因為我耳朵大、臉大。
　后來我上了小學(xué)，由于興奮，很久沒去看子貞先生。不久聽說子貞先生和一個婦女開玩笑，那婦女推了他一下，他倒下了，再也沒有站起來。又過了很久，我在路上遇到他了，手里撐著一塊木板，在路上爬，頭發(fā)許久沒剃過（他原先是光頭），和眉毛、胡子連在一起，皺紋里滿是污垢。他見是我，朝我招手，我卻嚇得飛跑而去了。這以后，在村子里又能見到他了。長布衫已破爛不堪，前后襟在地上拖著，往往爬到人家門口，不進屋，要酒喝，要飯吃，要煙抽，村里更小的孩子跟在他身后，一齊唱道："癱子癱，要剩飯……"
　癱瘓了的子貞先生頭發(fā)忽然轉(zhuǎn)黑了，且出了一顆新牙，他高興地說自己返老還童了，相書上說這是長壽的象征。可不久，在他的黑屋子里，子貞先生已直挺挺地在破床上走了。
　后來我做了一個夢，夢見子貞先生已脫去了伴他一生的長布衫，在溫暖的陽光下，很精神地走著。